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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江: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2024-10-12 11:09:19

       作者:人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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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韩江,韩国著名作家,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2016年她凭借小说《素食主义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2018年她凭借新作《白》第二次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又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决选短名单。2023年韩江凭借最新小说《不做告别》获得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2024年10月10

    韩江,韩国著名作家,1970年生于韩国光州,2016年她凭借小说《素食主义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2018年她凭借新作《白》第二次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又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决选短名单。2023年韩江凭借最新小说《不做告别》获得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2024年10月10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节选)
    [韩] 韩江
    孩子想,难道妈妈想说的就是那个吗?
    看着像孩子一样抖着肩膀哭泣的爸爸,为他肝肠寸断,想去安慰他说“不要紧”。
    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
    是不是这种感觉时时刻刻都在折磨妈妈,所以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了我和爸爸呢?
    01、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每当到了傍晚,孩子便想朝着窗外朦胧而遥远的大海走去,她想近距离地看看舔着泥滩的波浪翻起的泡沫到底是白色的还是金色的。
    然而孩子没有那样做过。每当残冬的太阳苍白地照射地平线,孩子就会把两个枕头叠放在窗框下,然后踩上去,把凸出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眼盯着窗外的风景,直到一片火红的大海被黑暗完全吞噬。玻璃下面有很久以前给窗框上漆时留下来的青灰色油漆痕,孩子呼出的鼻息结成白色的雾气,在玻璃上渐渐散开。
    旅馆是栋三层高的平顶建筑,孩子的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从窗户探出头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超市、五金店、面包店等平房。而后边的矮房屋顶铺着橘红色和墨绿色的瓦片,矮房后是入冬以来一直空荡荡的旱田,再往远处望去就是浅桃色的泥滩和大海。通往大海的路从旅馆对面的胡同延伸出去,贯穿旱田中央,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段水泥路只铺了一半,从中间起便是土路。
    到这偏僻小镇的第三天下午,孩子决定独自沿着那条田埂小路走到海边。看了一眼把额头埋在地板上正在熟睡的爸爸,孩子溜出旅馆的房间,轻轻走下水泥楼梯。
    旅馆一百米开外的药店门前有条没安信号灯的斑马线,可几乎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那里的人们喜欢横穿马路,所以也就没有高速行驶的车辆。孩子很从容,红色运动鞋尖踢着一个可乐瓶瓶盖,走到人行横道前。在路边,孩子使劲踢了一脚,瓶盖发出咯啷啷的声音,正好掉在远处两条黄色中线中间。孩子目视前方过了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时,她才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闪着灰色光泽的瓶盖,宛如在看一个丢在路上的小孩儿一样,随后便转过头去。
    四栋平屋顶住宅楼只在楼体正面这边设了粗糙的瓦屋顶,走过那里就是田埂小路。孩子走了近五分钟,水泥路就不见了。前面是红土路,她又走了好一会儿。有条双向车道马路出现在眼前,那条马路在旅馆房间里是看不到的。这是一条沿着海岸线铺设的道路,一路望去,在远处海湾视线尽头附近,可以隐约望见挖掘机,看样子还没有完工。
    从那条路上跳下去便是泥滩,但问题就在那儿。在荒废的旱田尽头,沿着海岸道路边有许多参差不齐、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那片干草横生的空地里还有五六条没拴绳子的大狗走动着。一瞬间,一群跟小牛崽一样大的狗挡住了孩子的路。它们像野兽一样乱吠,声音如雷,差一点震破孩子的耳膜。
    孩子转过身,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跑。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开步子,膝盖不由得颤抖。等她走到田埂小路的水泥路段时才开始跑了起来,一直跑过刚好没有车的马路,一口气跑上旅馆楼梯把门锁上,又顺手闩上防盗锁。
    房间里很静,有股难闻的味儿,跟不久前孩子溜出去的时候一个样子。爸爸依旧趴在地板上,两条手臂向两侧张开着。剩一半的烧酒瓶和见底的高粱酒瓶依旧立在爸爸的脑袋旁边,腰部边上有个一次性盘子,盘子里还剩三分之一的中国菜,盘子外洒出了一些。因为带有芥末味,孩子最讨厌吃这道中国菜。爸爸的赭黄色灯芯绒裤不知是由于长时间没洗还是褪色,看上去像是穿了好几百年。
    孩子在爸爸的脚边盘腿坐下,呼吸还没平稳下来,肩头上下起伏。红白格子的短裙下露出了长筒袜大腿内侧处一个枫叶大小的洞。地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烟灰缸,孩子弯着腰,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烟灰缸旁被爸爸的烟头烫得像伤疤一样的痕迹。
    远处传来有规律的嗵嗵声,和爸爸带着鼻音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孩子起初以为是小船的马达,仔细一听,原来是马路对面钉钉子的声音。
    “受够了。”
    孩子嘟囔着妈妈的这句口头禅。声音很快被周围的寂静吞没。
    “……受够了,烦透了。”
    孩子学着妈妈皱眉头的样子,望着爸爸默不作声的背影,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天下午,孩子看到了日落。从远处的天边垂下来的红色光芒把玻璃窗照得很亮。孩子向窗户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些被狗惊吓后的表情。夕阳下一片片云彩层层叠叠,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显得那样神秘和温柔。
    孩子头脑里浮现出匆匆瞟了一眼的在那群狗的身后延展开的泥滩。泥沙里含着水分,像磨得细软的玻璃末一样光滑柔软。一想到映在泥滩里的金黄色云彩纹理,孩子的心就开始莫名地激动,不久前所受到的惊吓似乎荡然无存了。
    她心想,天空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那种光芒?为什么那么快就消失?
    走到海边是不是就可以看清楚?那道光从哪里来又在哪里消失的呢?孩子觉得很好奇。
    但之后的一星期里,孩子也没能去海边。她只是把自己的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屋外,偶尔想象着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孩子遇到狗是在下午两点。可是,到了傍晚那些狗是否也想看看映在白色泥滩上的夕阳呢?它们会和她一起走而不是围着她露出尖牙吼叫吗?它们会不会一动不动地并排坐着看日落?一到这个时候,孩子总是想知道这些。

    02、
    来到这里的一个星期里,爸爸天天蜷缩在旅馆房间里就着中国菜喝酒。可是从前天开始,他外出以后很晚也不回来,今天也一样。下午的阳光斜照着旅馆前山茶树的枯枝时,爸爸给了孩子两张万元韩币,并指了指贴满外卖广告纸的梳妆台镜子,对孩子只说了一句“锁好门”,便把塑料钥匙牌塞进野战夹克兜里出去了。
    孩子想起了昨晚爸爸的样子。他皱起了眉头,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往马桶里吐了一大堆刺鼻恶心的东西。即使是在睡梦中,孩子也厌恶透了爸爸,像个好几十岁的女人一样对着爸爸的背嘟囔“受够了,受够了”。她想,妈妈是因为爸爸才离开的,受够了这样的爸爸才离开的。
    但是一个人待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孩子却希望那个讨厌的爸爸能够陪在身边,不管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喝酒也好,还是前排牙齿咬着下嘴唇叨咕着“狗男女,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也好。
    孩子把门开了一半往楼梯那边看,想要确认两小时前放在外边的盛炸猪排的碟子有没有被小吃店的叔叔收走。没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应该没人来过。那个白色塑料碟子用报纸马马虎虎地包着。由于用了回锅油,炸猪排的颜色不对,肉很难咬动。而通心粉很凉,两片薄薄的黄瓜片干得像纸片一样。
    “哐”的一声,孩子关上了门。
    孩子一会儿背着手,一会儿像指挥家一样挥舞胳膊,一会儿又用手摸着墙在房间里转圈;一会儿从小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润润嘴唇,一会儿把她唯一一套格子裙掀起来,脱下起毛的深灰色长筒袜坐在马桶上。每到那时,她才会发觉自己既不口渴,也不想小便。
    太阳又要下山了。
    孩子爬到叠放在一起的枕头上,胳膊肘支在窗框上,双手托着下巴。虽然天马上要黑下来,但太阳消失前的最后瞬间却亮得让人震惊,仿佛做梦一样,在此刻世界是最美的。
    孩子在想,日落前那群大狗会在哪里呢?天黑以后它们会去哪儿?她想象着在黑暗里泛着白光的野兽牙齿,不由得屏住气打了个寒战。
    03、
    来这儿的第一天,爸爸丢下孩子出去后,她一整天都被关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那天孩子就吃了半袋核桃饼,那还是前一天爸爸从高速公路服务区买来的。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饼干,一会儿咬成月牙形,一会儿又咬成新月和残月的形状。尽管这么省着吃,但不到二十分钟油油的纸袋就空了。于是,孩子开始望着窗外,一看到跟爸爸身材差不多的男人就推开窗户,有时不由得喊出一声“爸爸”,但每当那时,她总是比那些人更早发现她认错人了。
    等到天黑,爸爸才回到旅馆。手里提了一个过生日时也没见过的鲜奶油蛋糕盒子,打开一看,蛋糕的角都塌陷了,白色的奶油到处都是。
    “泰莲啊!把车卖掉了。”
    从傍晚开始,爸爸就吐字不清。他靠墙瘫坐着,嘴里散发出难闻的烧酒味儿。奇怪的是,他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呆滞,反而看上去炯炯有神。
    “……车卖了,以后哪儿也不用去了。”
    爸爸说的是一辆小型卡车,夏天用来装冰激凌桶、华夫饼模具和刨冰机,冬天装鸡肉串烤盘、糖馅饼烤盘和鲫鱼饼模具等。以前,爸爸妈妈把车停在国立公园前或地铁附近的繁华街,利用后车厢做小生意。周末的时候,孩子总是一个人用一下午的时间坐在副驾驶座上写作业。实在无聊时她也会到后车厢,坐在液化气罐旁的红色塑料三脚椅上,以脚尖为轴转着圈玩。客人多的时候,孩子也会帮着烤鸡肉串,有时还会提高嗓门大声招呼客人。烤得过头的鲫鱼饼总是孩子的份儿,后来吃腻了甜豆沙馅,孩子就缠着妈妈要别的零食。
    “竟然把那辆卡车卖掉了?”
    孩子的脸色沉了一会儿,但是不管怎么样,肚子实在太饿了,于是就用舌头舔起了蛋糕。本以为爸爸会对舔着奶油的孩子发脾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
    尽管孩子用舌头舔奶油,又用手指挖着蛋糕敞开胃口吃了一会儿,也只吃掉了三分之一。填饱肚子的孩子把黏糊糊的手指在裙子上蹭了蹭,才回过神来担心起卡车来。
    自从妈妈离家出走后,孩子就和爸爸坐着那辆卡车颠沛流离了近一个月。爸爸有时走在孩子前面,有时拉着跟在后面的孩子的手,有时又将孩子一把背起来,就这样徘徊于无数条小巷与陌生的房子中间。爸爸的手里总是拿着一张白色的字条,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很多地址,每到过一个地方爸爸就划掉一个。到最后,字条折叠处被磨得很烂很烂。对孩子来说,那辆卡车是卧室也是厨房。她在那辆卡车上睡觉,又在那里用泡面或面包解决一日三餐。这个地方也是坐着那辆卡车来的,爸爸竟然把它卖掉了,孩子感到有些茫然,她想,以后怎么回首尔呢?
    靠墙坐着的爸爸刚才还有神的眼睛开始变得迷糊。肩膀渐渐滑下来,脑袋也往前耷拉,靠着墙蜷成一团睡过去了。
    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把爸爸的身体从墙边拽下来,扶正他耷拉的头,让他平躺在地板上,把堆放在梳妆台边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她又一次沉浸在对卡车的担忧中。
    孩子看了会儿嗡嗡作响的日光灯,把窗框下的两个枕头拉过来,一个塞到爸爸脑后,又将另一个抱在怀里,躺了下来。
    孩子怕黑,于是开着灯准备睡觉。刚才担心睡不着,而现在可能是太担心,真的睡不着了。她开始数数,可数过二百也无济于事。于是,她开始重新数起来,头脑却越发清醒。她只要一想起卡车的事儿,就刻意想用数字掩盖自己的担忧,就这样辗转反侧,很晚也没有入睡。

    04、
    离开首尔,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一会儿又进入国道,沿着歪歪曲曲的小路一路而上,父女俩第一次找到的地方是个果园,满园的果树裸露着瘦瘦的枝干,显得格外萧瑟。
    “这就是姥姥家吗?
    “这儿真的是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吗?”
    孩子抓着爸爸的裤子连连发问,那个叫姥爷的人用他那粗糙的手掌抚摩孩子的脸,长满老人斑的手上散发出一股皮屑味儿。
    他说道:“我不知道啊。不是你当初不经我们的同意就把她带走的吗?我这儿连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来啊。”
    孩子拨弄着姥爷硬塞给她的皱巴巴的万元韩币,用疑惑的眼神仰望着枯瘦的果树,她无法相信妈妈说的那个地方居然是这样。
    “到了春天,满地开着白色的梨花……苹果花……天地万物白茫茫的,到了晚上也像开着灯似的……”
    每当爸爸很晚都不回来的时候,妈妈就开着卡车和孩子一起回家,回到家妈妈就捋着孩子的头发,给她讲那个果园的故事。孩子沉浸在幸福之中,希望整晚都不睡。可妈妈的故事像催眠曲一样,总能让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入睡。等孩子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每个那样的早晨,孩子就能听见床头的低声争吵声。这时她就会闭上眼睛装睡。妈妈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轻细哽咽。爸爸说话时总是喜欢咬嘴唇,所以很难听清他说了什么。
    “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妈妈时而打断爸爸说不清的辩解,吐了那么一句。
    爸爸把孩子放到副驾驶座上,用力关上了门,对背着手站在远处的姥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挥手了。于是,孩子沉默了,她知道爸爸将要爆发,就算用别针轻轻碰一下,爸爸也会像气球一样爆炸的。
    在沉默中,车子启动了。姥爷和妈妈一样高个子,方额头。他深邃的眼神一直重重地撞击着孩子的心。孩子偷偷地把手举到胸前跟姥爷挥了挥手。
    姥爷的身影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了,孩子心里反复回味着妈妈讲给她听的故事。她想,妈妈说的那个果园一定在别的地方,要是能找到那个地方,肯定可以看到明媚阳光和满园桃花。她还想,爸爸没有找到妈妈是因为没有找到那个真正的果园,妈妈会坐在梨花盛开的树下向她伸出手臂,怀里会散发香浓的果汁味。
    05、
    “我的故乡漫山遍野都是花,桃花、杏花,还有那小小的金达莱。”
    “又到了星期三?”
    孩子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爸爸还在枕着枕头睡觉,孩子只好把自己那个枕头放在窗户下面,踩上去踮起脚看着窗外。
    轻快的轻音乐《故乡的春》流淌在静静的海边小镇里。
    “今天是可再生垃圾回收日,可再生垃圾回收车已停在各位的门前。”
    绿色大卡车在马路边像蜗牛一样蠕动,到面包店前停了下来。一个中年妇女拿着用绳子拴好的一大捆报纸向卡车走去。看起来风很大,她的头发和衣服在风中乱舞。穿着橘红色夜光服的清洁工们接过报纸,那个女人可能冷了,用夹克紧裹着身体小跑着消失在胡同里。
    孩子拿起枕头躺回原位。
    天色阴沉,屋子像黄昏时一样昏暗。风声透过窗户传来,就像吹口哨一样。孩子侧着身子,看着熟睡的爸爸的背。
    孩子忽然想:这房间的门会不会是从外面锁上的?所有人都忘了我和爸爸在这里该怎么办?爸爸要是永远不醒来该怎么办?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爸爸一动不动,就像死人一样,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于是紧紧抱住被热地板烤热的枕头。
    孩子平躺了下来,仰头看着挂在梳妆台上面的挂钟。心想,如果一直盯着看,会不会看到黑色的分针在动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银色的秒针不停地走动,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时候,分针也转了一圈,但她还是没能看到分针移动。
    过了中午,爸爸才醒了过来,可一醒来他就披上夹克出门了,出门前说是打完电话马上回来。孩子不相信爸爸的话,她也知道如果有意去等,时间会过得更慢。
    孩子讨厌阴天。从早上开始阴阴的天空,连夕阳都没给她看就黑了。站在窗前的孩子一会儿狠狠地踩着枕头,一会儿又用脚尖把枕头推到墙边。孩子一会儿抱着枕头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又钻进被窝里。
    在梦里,她坐在飞驰的卡车上,吃着爸爸给她买的蛋糕和牛奶。一个急刹车,牛奶洒在了毛衣上。
    惊醒后发现已经是晚上,孩子环视黑乎乎的屋子,爸爸还没回来。
    孩子站起身打开日光灯后又躺下,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于是又坐了起来。打开冰箱,是空的。日落前她吃掉了剩下的最后一块比萨。她又看了看梳妆台上的矿泉水瓶,也是空的。

    06、
    “确定是跟那个小流氓一起失踪的吗?”
    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年轻阿姨把咖啡杯放在盘腿而坐的爸爸面前,踩着小碎步向厨房走去。咖啡杯里升起袅袅的雾气,闻上去很香。孩子想:也给我一杯就好了。
    “再耐心等等吧。有小孩,终究是要回来的,是不是?”
    阿姨一边把咖啡和咖啡伴侣盒子放进灶台下面的柜子里,一边对孩子说道:
    “小孩喝咖啡脑子会变笨,喝牛奶吗?”
    没等孩子回答,阿姨就从冰箱里取出了牛奶盒,一边关上冰箱门一边说道:
    “也许只是姐弟关系吧,会不会是你错怪了她?”
    和爸爸眼神相交时,阿姨就把话尾含混过去了。
    “……不管怎样只要一来电话,就一定给你问问联系方式。”
    那个阿姨脸上长满了不知是雀斑还是小黑痣的一粒粒东西。
    沉默中大人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孩子感到厌烦,便四处张望起来。冰箱上用桌布盖着的一大串香蕉映入眼帘,她想转移视线,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她觉得丢脸,感觉阿姨的视线仿佛在审视自己,便低下了头。阿姨把牛奶杯放在孩子面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用刚摸过牛奶盒的冰凉的手把孩子的碎发捋到耳后。
    “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呀?”
    阿姨的表情好像在说,孩子太可怜了,嘴角还挂着一丝苦笑,孩子很讨厌那样。
    “都说女儿长得像爸爸,可这孩子更像她妈妈呀。”
    孩子把脸往后缩了缩,避开了抚摩她脸的冰冷的手。这次阿姨又把手移到孩子的发夹上,问道:
    “这是谁给你买的?是妈妈给你买的吗?你妈妈那么喜欢花,连发夹和罩衫上都是花纹,谁说不是果园家的女儿呢?”
    阿姨露出缝隙很大的两颗门牙笑了笑,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爸爸打断了她:
    “静喜,你也知道吧。我……”
    爸爸沉默了片刻。
    “我是因为孩子妈妈才收了心的人啊。”
    孩子天真地看着爸爸的脸,顿时屏住了呼吸。爸爸的下巴微微颤抖着,眼睛里似乎泛着绿光。孩子马上又看了看阿姨的脸色,阿姨好像也受到了惊吓,嘴边早已失去了笑意。
    “请你记住,我是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眷恋的家伙。”
    那天,爸爸把孩子放在副驾驶座上,正要启动车子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瞪着孩子的脸,伸手拽掉了孩子两个耳朵后面的那些发夹。好几天没梳的头发原本就很乱,这下子全都散落下来。妈妈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甚至被爸爸拉着手离开家的早上都没有哭过的她,这天第一次哭了出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所以她没有看到爸爸是如何处置那些发夹的。爸爸开动了车子,孩子哭着哭着哭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见到了妈妈。妈妈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孩子的睡眠则变得越来越浅,半梦半醒中回到了从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暮春早上,在去国立公园入口处卖东西的路上,妈妈停下卡车去摘从住宅区胡同砖墙里伸出的丁香花枝。那时孩子五岁,背起来实在累,叫她自己走又嫌走不快,于是妈妈就用一只手托着孩子的屁股背着她。妈妈把白色的花枝插在耳边,哼起孩子听不懂的歌。孩子趴在妈妈的背上,闻着妈妈幽香的汗味,听着妈妈的哼唱。浓郁的花香让孩子迷迷糊糊。
    孩子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眼角含着的泪水把对面车辆的白色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孩子看了看爸爸的侧脸,毫无表情,冷冰冰的。
    她心想,妈妈怎么跟爸爸这样的男人结婚了呢?
    她想起了妈妈那幽香的脖子,想起了散发着丁香花香的头发。她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妈妈。
    “……有一天爸爸哭得很厉害。一直以为你爸爸是冷血动物,可那次居然哭得那么伤心,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你爸爸了。”
    有一次,当孩子问起妈妈为什么喜欢爸爸的时候,妈妈这样回答过。那时孩子想起前一天下午在门槛摔倒后膝盖出血哭得很厉害,当时妈妈舔了她的膝盖。于是,她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哭和喜欢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饿吗?”
    爸爸用沙哑的声音问。目不斜视的爸爸怎么知道孩子醒来了呢?
    孩子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肚子不饿吗?”
    爸爸又问,似乎没看到孩子摇头。爸爸手握方向盘凝视着前方,袖子挽得高高的。
    爸爸说,自从和妈妈一起生活后,夏天就没穿过短袖上衣,因为右小臂上文着一条绀青色的龙。如果妈妈在,她会把爸爸的袖子放下来,扣上扣子。卖冰激凌的夏天,每当爸爸把袖子提上去的时候,妈妈总是笑着把它放下来。孩子记得妈妈怕爸爸难为情冲着爸爸挤眼笑的时候,她鼻梁上的那些细纹特别好看,孩子还记得妈妈含着笑深情望着爸爸时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到底饿不饿?”
    孩子依然只是摇头没有作答,于是爸爸的声音变大了。爸爸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孩子怕又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冒出绿光,可意外的是,她只看到一张疲惫的脸,紧咬着的嘴唇松了下来,眼神没有焦点,目光浑浊。
    爸爸看了看被车灯照亮的高大标示牌,生硬地说:“就在这儿休息吧。”
    正要解下安全带的爸爸将视线停在孩子那凌乱的头发上,他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当他展开厚厚的掌心时,孩子的眼睛顿时变得很明亮,她犹犹豫豫地向那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花朵发夹伸出手去。

    07、
    不知是谁在摇醒孩子。前一天晚上孩子等爸爸等到很晚才睡,她用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是哪儿啊?”
    孩子看到了爸爸的脸。接着进入视野的是棕色的天花板壁纸。孩子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儿不是首尔的地下室。
    “听说镇上有十日集,我们去那儿吧。”
    现在还没到十点,平时都是十一点以后才起床的爸爸今天连夹克都早早穿好了。
    “十日集是什么?”
    出生在首尔的孩子用没睡醒的声音问。爸爸没有回答,起身把双手插进裤兜。
    孩子虽然想再问一句,但还是忍了。她知道当爸爸那样低头站着时,是听不懂自己的话的。爸爸要么就问一句“哦?什么”,要么就站在那儿直愣愣地看着孩子,仅此而已。
    孩子一边推开被子一边想,爸爸没资格当爸爸,没资格当大人,如果是妈妈,肯定会给她解释的。
    孩子穿上前一天洗好后晾在炕梢上的长筒袜。长筒袜起了毛,大腿处破了个洞,脚后跟的位置也都开了线。
    “得买一双长筒袜了。”
    孩子忽然听到爸爸生硬的口气,吓了一跳,她没想到爸爸都看在眼里。孩子仰头看了看爸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原本就比较消瘦的爸爸,这几个月下来颧骨都凸出来了,再加上没刮胡子,简直像变了个人,感觉很陌生。
    爸爸给孩子买了长筒袜和红色雨靴,又买了新毛衣和裙子,还有一件带帽子的短大衣。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让她挑一个喜欢的玩具。孩子没理睬排成一排的瘦瘦的白脸洋娃娃,而是挑了一个头发毛茸茸的胖乎乎的布娃娃。
    “真的想要这个吗?”爸爸问。
    孩子挑那个布娃娃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布娃娃是唯一看起来能让自己抱着感到温暖的。孩子抱着差不多有自己一半高的布娃娃,有些尴尬地快步跟在爸爸后面,心想爸爸今天有些古怪。
    爸爸把孩子带到一家中餐馆,指着菜单上昂贵的菜叫孩子点。孩子心想,爸爸想把卖车的钱都花在这种地方吗?想到这儿,孩子大大落落地说要吃炸酱面,可是看到爸爸在强忍怒气,脸色变得很难看,便低下了头。爸爸叫了炸酱面和糖醋肉,还有肉丝拉皮。
    “捂着鼻子用嘴呼吸。”
    按着爸爸教的办法,孩子呼呼地用嘴呼着气试着吃了一口拉皮,没有什么味,就是辣。糖醋肉很好吃,她不知不觉就吃了一大半,肚子都饱了。孩子突然看了一眼爸爸,爸爸好像又要烂醉如泥,手里拿着高粱酒杯正一杯一杯地一饮而尽。孩子想,爸爸真够讨厌。
    “好吃吗?……还有想吃的吗?”
    爸爸意识到孩子的视线,仰起喝得通红的脸问道。孩子看着已经见底的半透明高粱酒瓶,她很讨厌爸爸这样喝酒,所以没有作答。可是,看在美味的炸酱面的分上,而且爸爸没有再叫酒而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孩子的气渐渐消了。
    从中餐馆出来,爸爸停在了一个卖棉花糖的中年男子旁。像变魔术一样,爸爸的黑皮钱包里万元韩币源源不断。孩子选了蓝色的棉花糖。走到市场中央,孩子停在了一家糖馅饼店前。每当客人见少时,妈妈都会给她吃糖馅饼。怕孩子被红糖馅烫到嘴,妈妈总是先呼呼地吹好之后才递给她。刚想伸手让爸爸给她买,爸爸的脚步却变快了,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像生气了一样。为了追上大步流星的爸爸,孩子几乎跑了起来。在药店前,爸爸停下脚步,叫孩子等着,然后走了进去。
    “买什么药啊?
    “爸哪儿不舒服吗?”
    对于孩子的问话,爸爸只是点点头随便应和了一下。
    爸爸进去了很长时间,只见他和一位身上没穿白大褂的老药剂师谈话的背影。
    拴在药店旁水果店帐篷铁柱子上的一条狗进入了孩子的视线。那是条个头不大的杂种狗,身上像铜钱一样一块一块地掉了毛。狗冲着孩子吠叫,声音巨大,孩子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不一会儿,孩子壮壮胆子盯住狗的棕色眼睛,但是却招来了变本加厉的吼叫。孩子看着拴狗的绳子,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静静地观察着那张狗脸。她想知道那样叫着的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它会叫到什么时候,想猜一猜多久后它会龇着牙扑过来。
    狗嘶声吼叫着,眼角开始微微颤动。孩子觉得很奇怪,便看得更仔细了。她想:做出这样的表情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吠声变得凄厉,狗的肩膀打了个寒战,便颤抖了起来。腿好像没力气了,先是膝盖弯了起来,然后连尾巴都藏了起来。孩子清楚地留意着这一切。
    “难道在怕我吗?”
    孩子对自己目光的威力感到很惊讶。她怕狗,难道那狗也在怕她吗?
    被忘得一干二净的爸爸从药店的反方向走来,右手拿着电话卡,看都不看孩子一眼就把电话卡插进了水果店旁的公用电话机里。
    爸爸又要四处打电话了,没卖卡车前也是那样。每当在公路休息区休息时,爸爸就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孩子站在玻璃门外看着爸爸打电话的样子,就好像在看可笑的单人哑剧一样,对方明明看不到任何动作,他还是使劲挥着手,时而提高嗓音,时而又苦苦哀求。偶尔爸爸会粗暴地往后捋头发,每当这时,她都能看见爸爸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放下听筒,爸爸把写着地址的白纸塞进兜里,那张白纸折叠处已经破了一半。他的裤腿在风中摇摆,好像里面是空的一样。
    “走吧。”
    爸爸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就径直往前走了。孩子刚一转身,一直趴在地上的那条狗马上来了精神,对着孩子的后背汪汪直叫。孩子一回头,叫声马上消失,狗惊恐地向后退缩。
    她想,狗是在怕自己。
    孩子紧跟在爸爸身后,每当狗的叫声变大,孩子就回头看一次,那个时候狗吠声就变小一次。
    的确是,它的确在怕我。
    孩子心里想着,嘴角往上扬了起来。皴红的脸颊上,没被发夹拢住的碎发凌乱地飘舞着。
    ……
    节选自《创作与批评》夏季刊,若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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